why do i still love you

异坤|Sonnet 18 1-7(AU)



诗句系列,海岛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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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1.


蔡徐坤收到了一封视频邮件,发件人一栏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英文名;熟悉是因为他自己默念了这个名字好多遍,陌生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只和他相处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这封邮件夹在一堆促销打折和验证码审核的信息中间,差点被他给批量清除了,这倒也不能怪他。和大多数现代青年一样,蔡徐坤在网上拥有数量可观的或大或小的树洞,预备着自己往里倾倒垃圾或者接收来自别人的垃圾。眼下这个是他的私人邮箱账号,没几个人知道,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常常爬上去清理;它终日处于野草疯长的状态,平均两月得到一次使用者的眷顾。如果哪天命运让他突然记起它来,他就会打开邮箱——扫一眼未读——选择批量删除——确定——光标挪至右上角点叉退出——除草工作结束。
这是一套固定程序,固定到每一个步骤对他来说都更像是一种肌肉记忆,以至于这天他差点删掉了一封真正的、有内容的、意义可能十分重大的邮件,邮件名取得直截了当:To 坤坤。
他点确定的手立刻顿住了,僵在原地,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咒语击中了似的。这时候他再去看发件人,那一串小小的、规整的英文名仿佛刚从他脑子里蹦出来,又落在了屏幕上。他盯着这排字反复读了三遍,然后去摸茶几底下的烟。他很快乐,也很难过,在两种背道而驰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点“我早就知道”的飘然。这真是一种复杂的情感,突如其来,难以消化,需要尼古丁帮忙镇定。
他吸了两口烟,吐出去,看着青白色的烟雾飘散在空中,又慌忙绷直了背坐起来,栽到屏幕前查看收件日期。他在脑子里磕磕巴巴地算,还用计算器算了两遍,算出来一个二十八。
这封邮件来自于二十八天前。二十八天,上帝都能造出四个世纪了,他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沉到胃里。
“你会游泳么?”
“不会。”
“那我教你?”
“我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啊?我不要,我用游泳圈。”
夏日的海岛令人恍惚。高温,日晒,海浪,滚烫的沙滩;蔡徐坤站在遮阳伞的阴影里,一双青白的脚踩在细白的沙子上。他的人字拖已经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可能在躺椅底下,也可能没有。总之,他从这一小方人造的阴影里往外看,看到王子异站在能把人晒化的太阳底下,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来。
“那走吧,我带你去买游泳圈。”


2.


两个月前蔡徐坤计划了一次出逃,说是计划有点不恰当,毕竟这事儿是临时决定的。
那天他刚录完一档真人秀,收工了被拖去喝酒。他其实不太能喝,又怕别人说他耍架子,就硬着头皮去了;凌晨三点他跌回来,抱着酒店的马桶吐,吐完了又给经纪人打电话。他说姐,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嘛?人说最近四五天没有了,你待命吧,准备准备进下一个组。
四周很安静,只有空调的换气口嗡嗡作响。蔡徐坤在冰冷的地砖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凉飕飕,骨头硌得也痛。他太瘦了,身形的瘦窄程度几乎和女演员相当,就这镜头还偶尔把他拍胖。他体质不好,老是过敏,吸收也差,总吃不胖;他表现得精力无穷——然而没有谁是精力无穷的。比如当时他就累得快要耳鸣,浑身乏力如同一个干瘪的纸袋。他觉得眼前的世界是流动的,或颠倒或旋转,无数道视觉的碎片扑洒出去,让他头晕眼花看不清,而这种看不清令他感觉幸福。

这就让他想起前两天做的一个梦来。前天,也许是大前天,他在第一个闹钟和第二个闹钟的间隙里睡了十分钟的回笼觉,然后他梦见了鲸鱼,很大的鲸鱼,它们在蔚蓝的海水里游荡,巨大的尾鳍像鸟的翅膀一样翻腾。他盯着这个景象看了一会儿,感觉奇妙,浑身上下被懒洋洋的温柔包裹,四周充盈着盲目的幸福。这种幸福无预兆也没来由,纯度很高,以至于两天过去,他坐在酒店卫生间的瓷砖上,人靠着洗漱台下方的柜子,迷迷登登望向淋浴区那道磨砂玻璃门的时候,那群大翅鲸还在他眼前游了一会儿,仿佛整个洗手间都是它们的海域。

蔡徐坤歪着脑袋观赏片刻,直到它们消失,魔幻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实的画面逼到眼前。他两眼空空,手心朝上,没有任何东西降落下来,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他接住。他就这么呆坐了两分钟,然后手脚打滑爬起来,一步三晃地走出去;再二十分钟过去,他已经开始清行李了。他从酒店那格窄窄的衣柜里扯出衣服,胡乱卷成一团,在往箱子里塞的过程中还低着头想:这是有点不像话啊,招呼也不打一个……招呼也不打一个。去他妈的。


蔡徐坤直到上了飞机才打开微信给经纪人请假。
他选了个落地签的海岛,挺远的,中途还得转机。热带地区,临近赤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夏天。据说很适合潜水,但他不会潜水;也很适合水上运动,他不打算进行水上运动。他就想找个既没人理他、也不用理别人的地方躺着,奢侈地浪费掉四天。为此他内心涌动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这种快感——用微信里大发脾气的经纪人的话来说——饱含着幼稚的成分,并且非常不负责任。
他在转机的空档里买了杯咖啡,坐在高脚凳上晃着腿点开三串五十多秒的语音,对方的语气从暴躁到冷静再到苦口婆心,来来回回就是五个大字:艺人的自觉。你入行也有五年了,经纪人说,要懂分寸——你不是一直都挺懂的么?
听完这话他想了想,又蹦下高脚凳买了块巧克力慕斯。道理我是懂——他塞了一大口,被甜到眯起眼睛往后仰——但我偶尔也不是很想要什么分寸感。
第二段航程他一直盯着窗外的云发呆,脑子里尽是雪顶咖啡上的雪顶,冰淇淋甜筒上的冰淇淋。他找空乘要汽水喝,然后听着噼里啪啦的气泡声笑;他的心情在此刻才真正明朗起来,小鸟飞出暗盒,风吹过树冠,海浪拍打礁石——你猜一下我在哪里。他兴致勃勃地骚扰朋友,得到一个冷漠的白眼:你很闲是不是?
我是很闲。蔡徐坤心里的小喇叭在宇宙太空站对着地球广播:我放假了!

在无形之中他轻轻戳动了某个人生关键节点上的齿轮,这是他用一点去他妈的勇气和筹谋已久的失控换来的一次隐秘的启动,而他本人对此并不知晓。


3.


王子异来和他搭讪的时候,蔡徐坤正躺在遮阳伞的阴影里,打发他出逃以来第三天的午后时光。
夏季的岛屿是一把琉璃洒进海里,海岸线莹白如玉,他拿本当地杂志扣在脸上,昏昏欲睡脑袋空空,耳机被自己落在了酒店。这段空白的、无所事事的时间让蔡徐坤有种熟悉的漂浮感,好像人睡进了海风里似的。他开始去想一些没头没尾的事情,琐碎的、不连贯的记忆从一片湿热中浮现出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王子异找到的。起先他以为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不是人为,毕竟在这样一个斑斓的岛屿上一切旁逸斜出的事件都有可能发生。他先是听到邻座的躺椅发出咯吱一声闷响,然后任凭分针走了二十分钟,再然后他有点不耐烦了,打算回去拿耳机,或者吃点东西。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他又躺了六分钟,才终于舍得把盖在脸上的杂志扯下来,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啪嗒一声轻轻落在他胸口上。

“你好?”旁边有人试探地跟他打招呼。
“......嗯?”
“那个,你的手机最好不要这样放。”
蔡徐坤缓慢地启动大脑,把这句话默念一遍:你的手机不要这样放……手机。手机?
他一脸茫然地坐起来,开始扒拉头发。
“在你右手边。”
智能语音导航指引着他的视线,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重要随身物品之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卡在了右边的椅缝里。海风灌进了裤管,和躺椅接触的部分被汗液濡湿,变得黏黏的。
“哎……你在这里呀。”

他醒了,他的社交模式开始启动,四周声画立刻清晰起来,连带着海滩都变得吵闹许多:“谢谢啊。”
“不客气。”
蔡徐坤偏过头去,正好接住对方最后一句叮嘱:“以后睡觉记得把它收好,丢了很麻烦的。”

这句话是一个开始,听起来像什么可以被放进小学生作文里的好人好事,没头没尾又平淡乏味,跟这座热烈的海岛沾不上一点点边。王子异散着头发,一脸真诚,穿着一件很丑的夏威夷衬衫和更丑的裤衩,上半身是花卉飞鸟,下半身三排椰子树,端正地坐在躺椅边上,像一个刚被抻开的巨大的礼品包装袋,看得蔡徐坤头晕眼花。
“我昨天也在这里看见你了,”他伸手从躺椅后边摸出一听可乐,然后是一声轻快的脆响:“你是不是在海边堆沙子来着?”
“……是啊。”蔡徐坤这个头点得很艰难,有种秘密被人撞破的尴尬。
对方一只手举着汽水,另一只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笑了。“扎着一个苹果头,挺显眼的。”

尴尬转为一种微妙的耻感,他下意识地想把脸埋到什么地方去。他脑袋上的棕色卷毛还是上一部戏的造型,嫌刘海碍事拿根橡皮筋在头顶随手一扎。他明白昨天的画面一定很幼稚,毕竟玩沙子这种事听起来就很那什么——当然他也经过了一番短暂的心理斗争。他赤脚站在沙滩的边缘,看着千层海浪朝他涌来,雪白的浮沫漫过脚背。
你是成熟的艺人,蔡徐坤,你是成熟的艺人——他这么给自己催眠:那是小朋友玩的游戏,小朋友你知道吧——哇这个游泳圈好可爱,他们还有黄色的小鸭子?

......幸好我没有画什么爱心,他后知后觉地想。
蔡徐坤开始低头找他的人字拖。他用脚把躺椅底下的一只勾过来,再去勾另一只,这期间对方如水的视线始终笼在他身上;尽管职业需求让他习惯了被注视和被观看,但此刻他依旧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紧张。
真是见鬼了,他想,我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东西?
他抓起手机站起来。“我有点事,”一看就没事,“我那个,我先走了。”
“你想看蝴蝶吗?”
“......啊?”
“这条路走上去有个很小的植物园,里面有个蝴蝶馆,也蛮小的。你去过吗?你要是去过的话就算了。”
王子异仰着头,把这份突如其来的邀约说得理所当然,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期待在海风中闪闪发亮。蔡徐坤就被这种熟稔的态度给困住了,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回去。他有点恍惚,被岛屿封闭的魔力攫取了神志,在这里事物的运行逻辑不再与外界相连,一切都变得热烈、自由、漫不经心。
对方身后是铺开的一整条白色躺椅,热带植物油亮的叶子从人行道旁垂下,日光暴烈,将海滩晒得几近透明。不远处有卖汽水和冰淇淋的站点,人们在笑,在聊天,在进行各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活动。蔡徐坤戴好墨镜,一脚迈出了遮阳伞的阴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去买一个小鸭子的游泳圈。
他两手揣进裤兜里,偏了偏头。
“......吃冰淇淋吗?”


4.


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那天傍晚他们坐在一条长长的延伸到海里的石阶上,面前是玻璃珠般浑然一体的、清澈的大海。蔡徐坤心情很好,一头卷毛在风中胡乱飞舞。他可能看起来很狼狈,但他决定不在乎,一边翘着脚玩水一边质疑王子异的搭讪水平。
第一次见面叫人去看蝴蝶哦?他眯起眼,特意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对方:你知不知道海边的常规操作都是看看夕阳喝喝酒什么的,蝴蝶这种东西——欸这里能看日落吗?
看不到,会被那个角挡住。
欸~~
蝴蝶不好看吗?王子异认真解释说明:我还有个座右铭是像蝴蝶一样生活。
蔡徐坤被这种有点老套的说法逗乐了。他觉得这个刚认识不过四小时的人很神奇,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效果在尬聊和搞笑的边界徘徊。
而且,对方抿着嘴低头笑,摸了摸鼻子:你不是也答应了?

——我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东西?
当蔡徐坤趿拉着人字拖,举着Gelato,跟在花里胡哨的王子异身后,朝植物园进发的那一刻,他也在一脸茫然地追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人生的终极三连再次难住了他,而带给他困惑的人类还在旁边颇有兴致地做什么旅游导览。
“你来这两天哪都没去有点可惜......明天说有阵雨,也不能出海,倒是可以环岛游一下——不要啊?那海滩那边有家不错的餐厅你吃过么?就是离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有点远。它露台上是个bar,人超级多,可以边喝酒边看日落。”
蔡徐坤听得漫不经心。他对景点、出海和环岛游没什么兴趣,对吃倒是有点兴趣,但一听到人多他又立刻放弃了。最后他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说,“你穿得好花啊。”
“我吗?”王子异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是海滩度假休闲风。”

蔡徐坤噗一下笑出来。

“穿得花就穿得花吧,还什么海滩度假休闲风。”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上坡往前跋涉。沿途行道树叶子大得惊人,太阳给它们镀上了一层美妙的金色光辉,海滩越来越远,然而海却随处可见。蔡徐坤站在升起的路面往远方看,看见天边云层以一种化掉的姿态悬着,懒洋洋在海上漂浮。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跨两步追上去,和王子异并排。
“也没有吧......半个月算久吗?”
“度假?”
“算是吧。”对方瞄了他一眼,顺手从裤兜里摸出纸巾递给他:“擦擦嘴,那个左边,对——我其实是来拍素材的,毕业作品。”
他们走到了植物园门口,说是门口都有点不太恰当,毕竟它低矮的标识牌已经快被一旁疯长的树木给盖上了。蔡徐坤透过窄小的入口一窥其内,巨大的、跟炸开的野生菠萝似的油棕成堆杵在那儿,脾气看上去很不友好。
“......我以为你说的植物园会是一个,一个,真的植物园。”

他站在门口,视线从一株疯疯癫癫的植物跳到另一株疯疯癫癫的植物:“这都怎么长的啊,疯啦?”再顺手一指油棕——“它还在生气!”
“它没有生气。”王子异语调温吞,表情诚恳:“它在欢迎你。”

欢迎热烈得过了头。他们不断和这片看上去无人打理的地界擦肩而过,在葳蕤繁茂的枝叶间穿行。植物,花卉,笔直的柱状茎,高悬在半空的果实;浓厚的绿意在眼前滴坠扑洒。他伸手戳了戳海芋阔大的叶子,又看了看它奶黄色的花朵,顺嘴问了旁边一句:“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蔡徐坤就觉得有点好笑:“你刚刚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是这里的导游。”
“我在这里拍过素材啊。你不觉得这里很少年派吗?”
“......噢。”他点头,“所以你真的是学电影的。”
“摄影。”王子异回头细化答案:“摄影系。”
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想问什么但没问出口,蔡徐坤看他的样子又觉得好笑:这人已经把你是做什么的六个大字加一个问号写在了脸上。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歪着脑袋看他:“你憋得不累吗?”
王子异放弃挣扎。
“那你是……学生吗?”
“你猜呀。”
“……”
在接下来五分钟的路程里王子异都在被迫玩这个猜职业的游戏。实际上他第二轮还是第三轮的时候就猜对了,任谁看了这张脸都要先往荧幕的方向靠一靠——然而对方冲着每一个答案都说了不。走到蝴蝶馆门口的时候他就有点崩溃:“其实你既没有读书也没在工作是吧?”
“怎么可能!”蔡徐坤声音骤然变大,“我工作起来超辛苦的好不好。”
超辛苦的,他想。拍起大夜来没完没了,每天无止境地候场,冬天裹着保鲜膜往泳池跳,夏天穿三件套谈情说爱,别人问起来要说不辛苦——不辛苦的导演,再来一条吗?我可以的。
“好啦,”他别别扭扭承认:“我是演员。”
他把十八线这种定语吞了进去,脑子里开始自动播放那句经典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我就说——”
王子异猛地一拍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又飞快地顿住了;他悄悄把视线从人脸上挪开,挪到旁边一丛热烈的红掌上。
“因为你很......你长得就很好看。”


5.


蝴蝶馆比蔡徐坤想象中的要小出许多,与其说是场馆,不如说是一间小小的温室。白色的半透明顶篷,几条交叉的小径,再加上随处可见的热带花卉——蔡徐坤有点失笑。他以为这会是一个能让他赞叹一下的场景,比如上千只蝴蝶在低空飞舞,摄像机来了还值得拉一个大全景的那种。
“我发现你的理解跟一般人很不一样欸,”他跟在王子异身后走走停停,有零星几只蝴蝶从一旁扑出来,又钻进另一边的美人蕉里:“你跟我说蝴蝶馆,我还以为会是小时候看过的那种。”
“小时候看过的那种是哪一种?”
“就是……很壮观的那一种。”
“是吗?但我觉得它挺好的,小小的,又没什么人。”
“这不是有一点小,”他一眼望到了出口,“这是五分钟就能逛完的小。”
“你不是来度假的吗?”对方停住了,转身看他:“怎么这么着急?”
蔡徐坤被问得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蝴蝶落在他背心下摆那儿,翅膀缓慢地翕动着,像一个特地为此准备的慢镜头。
我习惯了,他想这么说——职业病,永远在着急,在赶进度,在追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跑——然而他把这些都咽了下去,把头撇向一边,假装对路旁的置景产生了兴趣,就好像这个挤挤挨挨的室内有规划置景似的。
王子异低头看了看落在他衣角的蓝色闪蝶,笑了。
“它喜欢你。”
他的语气总是平稳,像在陈述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你很好看,它喜欢你。蔡徐坤望着那张抿嘴微笑的脸突然就有点无措,仿佛蝴蝶飞进了胃里。Butterflies in stomach——等一下,他想,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别不好意思了,这又不是童话故事。
他清清嗓子,扯起衣服抖了抖,那只漂亮的小东西还固执地扒在原地不动。为了掩盖这一点无端降临的慌张,他决定迅速把话题踢回到对方那里去。
“你想好要拍什么了吗?”
“其实没有。”王子异整张脸立刻垮下来,可怜兮兮的:“怎么办,我感觉我毕不了业。”
“一点想法都没有?”这人怎么还会嘟嘴的?
“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是想法太多,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他们站在温室中间一个环形的花柱旁,如瀑的花穗从半空垂下,银白的、半透明的蝴蝶在其间轻巧无声地飞舞。“我不能把它搞得很复杂,越复杂暴露的问题越多。我倒是想过先拍几个单独的小故事,然后把它们挨个串在一起。黑泽明有部电影叫《梦》,它就是把那个......哎我疯了,我为什么在跟你讲这些?”
被毕业作品困扰良久的研究生第一次真实流露出类似羞涩的表情来:“对不起啊,我最近有点焦虑。”
蔡徐坤受不了地喷笑出声,“大哥,是我在问你问题欸,你对不起什么?”

这个场景有点迷,至少蔡徐坤从未想过他飞了半个地球来到这座海岛上,会被拉到一个小小的飞着蝴蝶的温室里跟人聊天。热带植物馥郁的气息笼住了他,他眼睛注视着王子异的脸,脑袋里想的不是电影,不是蝴蝶,而是鲸鱼。巨大的海洋生物唤起一种温柔的、水流般的情绪,而没有什么是长久的温柔治愈不了的。

他意识到对方在跟他讲爱情故事到底有多难拍,因为本质上你把情节提炼出来它们都挺像——语调松软含糊,如梦中低语:形式又很难把握,一不小心弄过头了会把内容吃掉。比如它需不需要视觉奇观?我不知道,我都还没想明白。
王子异眉头紧皱,看起来是有认真在为此苦恼。他眉骨长得很好,眼神也温柔,一副还没来得及被世界伤害的样子。蔡徐坤就很羡慕。他很羡慕这种没有被生活留下痕迹的脸。
“你会对每一个人讲这些东西吗?”
他不经意地往前蹭了蹭,凑近一点。对方个子比他高,这就使得他在说话的同时必须抬起下巴。
“当然不会。其实一开始我是想......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出镜。但你说你是演员以后我就觉得,嗯。”
“嗯?”
“就是,感觉不太好。”
“怎么不好?”蔡徐坤眯起眼:“你质疑我的专业啊。”
“欸?不不那不是。”王子异被看得有些惊慌:“我是觉得你不会愿意在度假的时候还做这些......毕竟你的工作就是这个。”
距离似乎是太近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飞红的耳尖,猜测这到底是因为着急解释还是别的什么。冰块开始松动、融化,岛屿的魔力再次浮现出来,王子异红着脸挪开视线,试图对一旁的热带花卉发表见解。
“呃,”——语气和人一样僵硬,“......这花好大。”
你饶了我吧。蔡徐坤笑得整个人歪掉:这到底是什么鬼发言啊。
他轻轻往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朝前方的出口走去。两只黄蝴蝶跟在他身后,像两束逃逸的阳光在空中盘旋。
学徒工巴比洛尼亚,凡是他出现的地方就有许多黄蝴蝶飞舞,当你想在人群中找他的时候,只消抬眼找找他头顶的黄蝴蝶。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人少的海滩么?”他动用了一种目的性很强的语气,句末粘腻的尾音上翘,仿佛这个句子被黏糊糊的海风吹了许久。
“不要人多的地方。我想去~”


6.


蔡徐坤上一次不打招呼的出逃还要追溯到高中时期,高一,他逃了一整天的课,花一块八毛钱坐了四十分钟公交,到城市另一端的网吧里打游戏。
六月,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十六岁的蔡徐坤坐在车厢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戴着耳机看街边不断后退的招牌,内心涌动着一股不受控制的狂喜。那时候他并没有给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只觉得自己很酷,并且拒绝思考要为此承担的后果。阳光拍打在车窗上,照得他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一块块闪烁的、金色的光斑。他想到了相对论,想到了运动与静止,在那样的状态下他真切地感到车厢成了一个密闭的孤岛,而自己则随着时间一同凝滞不前。
如果要去荒岛的话你会带谁?有记者这么问他。他在感到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同时抽出几秒想了想,然后说带我自己,一副礼貌的、拒绝的姿态。他对外界展现出来的形象总是有些封闭,实际上他也的确如此。拒绝敞开,拒绝他人的过分靠近,因为界限这个东西是不能打破的,一毫米或者一米没有任何差别。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分裂。他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并以为自己乐在其中,直到有人朝他伸出手来。
No man is an island,王子异说。在这一刻他们被咸腥的海风一同摁在台阶上来回冲刷:可能有些时候......有些时候你想象中的需求和你真实的需求不是同一种。


半小时前他们还在翻一个有小半人那么高的栅栏门,白色的油漆有些剥落。之所以非要爬这个是因为王子异说这条路其实是一个延伸到海里的长堤,它的入口被锁住了,没有什么人来。
“它锁了说明就不让你进啊。”蔡徐坤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主要是翻栅栏这件事也太荒谬了。“到底行不行啊?我都不敢信你了欸。”
“没事。”对方两手一撑,迅速翻了过去,快得蔡徐坤都没反应过来。“这里真的没人,而且很漂亮。你下来的时候站稳了哦,要小心。”
“......你是不是很会哄小孩?”
王子异一愣,“——可能吧。你要是找对方法的话,小朋友其实也不难哄。”
“我是不是问什么你都会回答啊?”他突如其来的思绪又被接住了,他觉得好神奇。
“也不是,你问密码这种就不行。”
“那你卡密码多少?”
“......不行。”
蔡徐坤撑着白色的栏杆笑,笑得软软地挂在人家门上,然后王子异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他们隔着道上锁的栅栏对着笑了好一会儿,彼此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海风将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好神经哦,蔡徐坤想:像两个疯子。
他落地的时候对方伸手扶了一把,掌心妥帖地护在后腰那儿,夏日透薄的衣衫使原本分明的界限变得暧昧又模糊。他偏过头去轻声说了句谢谢,“我十二岁以后就没干过这种事了。”
“那不是挺好。”王子异把手收回来。“你今天可以再过一遍十二岁。”


这是一条Z字形的下坡,不长,只是他们走得很慢。蔡徐坤在沿途一点可怜的绿荫里踩着拖鞋溜达,看着前头这人的衬衫被海风灌满,翻飞的衣角像鸟的翅膀。
“十二岁和二十二岁有什么区别?”
“这个嘛……你指共性还是个性?”
“不知道。你就说你吧。”
“我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没有变化吗?”
“有吧,但更具体的我说不上来,说实话我十二岁的时候什么样我自己都忘了。就感觉……感觉很自然地就长成现在这样了。”
“那很好啊,你有很多时间去想自己要什么。”
“是。但它中间也会变的,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人而异吧。比如有的人一开始就明白自己要什么,那他完全不用花时间去想啊,他只要不停地去实践就好了。”
“……听起来还蛮像我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当演员的?”
“很小的时候,小学吧。我就想出现在电视里,我觉得那样很酷。”
“现在还觉得酷吗?”
“是吧。虽然是工作但,能体会别人的人生,哪怕它是假的我也很开心,有那么一刻我能感觉到自由。毕竟我们这一行限制很多,你不知道来这一趟我经纪人快要杀了我,真的是——别笑。”
“对不起。”
走到第四个拐角的时候王子异站住了,蔡徐坤跟着停下来,海浪奔涌的声音近在咫尺。他意识到他们快到了,然后王子异偏过头,表情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似的,一脸的跃跃欲试。
“你累嘛?”
“还好。怎么了?”
“因为下面这段路最好还是跑一下。”
“啊……为什么要跑?不是,等一下——什么东西啊这就开始了吗?王子异!”


他这句话的尾音只来得及抓住最后那一点翻飞的衣角,然后触到前方的崖壁折返回来;他莫名其妙,脑袋发晕,跟着迈开腿的同时还不忘骂他的临时导游——神经病吗这么突然?我穿的拖鞋,拖鞋啊大哥!
然而在他冲过拐角的下一秒,骤然开阔的视野和灿烂的日光击中了他。Z字形下坡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延伸到海里的小道,右侧栏杆白得晃眼,中间零星挂着几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蔡徐坤猛地刹住了车。他先看见整块蔚蓝水体粼粼起伏闪着寸断金光,然后看见潮水卷起成片浮沫拍打暗色的石阶,最后看见一个招摇的花衬衫往海里狂奔,那架势看起来很像一只扯不回来的风筝,幼稚、疯狂且中二。一股饱涨的、轻盈的情绪和海风一起击中了他,他俯下身去笑了好久,笑到呛了好几口风,扶住肋骨才能开口讲话。
“你有事吗?”他冲着王子异的背影喊,“跑下去和走下去有区别吗?”
“其实没有!”对方站在小路尽头朝他张开手臂,半边衬衣被海风吹掉,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色背心:“你今天十二岁!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明白自己活得有多分裂?
蔡徐坤踩着拖鞋冲下去的时候还在想,我真的不想跑,太蠢了,还会疯狂出汗,就很没有必要。然而他依旧像一只快乐的氢气球朝下方敞开的怀抱里扑过去,既不打算缓冲也不准备停下。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白色小道连同旁边的栏杆一齐化开,大翅鲸在澄澈的海水中游荡——三天前他靠一点心血来潮的勇气和突如其来的失控制造了一场四面是海的隔绝,三天后才意识到在享受孤立的同时他仍然渴求着有人能找到他,找到他——在每一个可能会遇见的场所。
他捎去了一阵热烘烘的风。王子异一把拦住他的时候他果然没刹住,顺势歪进人怀里,然后又迅速地爬起来。
“好玩吗?”
蔡徐坤整张脸泛起明亮的笑意,比夏季的岛屿还要灿烂。他冲对方皱皱鼻子,“好幼稚~”
王子异憋着笑把他扶稳了,“你昨天还在堆沙子。”
“......那我昨天八岁,行不行?”
“行啊,”——接得一脸诚恳:“我带小朋友还算有些经验的。”


7.



那天下午他们在这条无人的长堤上呆了很久。王子异说可以一直坐到涨潮,蔡徐坤觉得他疯了,这么硬的地方还能坐到涨潮,屁股不要了吗?后来他们折中了一下,坐一会儿起来走一会儿。当然这个举动也很神经,听起来像什么机械化的仪式;如果不是对方投掷过来的眼神过于温柔而他没法摇头说不,他的耐心在十分钟后就该耗尽了。

“你还蛮适合当导演的。”他这么说。他松垮的背心被海风吹得鼓成一团,旁边人伸手从侧面给他拽住:“感觉你让演员干什么他们都不会拒绝......哎呀,你放开它啦。”

“是吗?我没觉得。”王子异皱眉放手,看着那一点单薄的衣料再度被风吹起,重新形成一个小小的鼓包。

他们面前的风景很美,美得甚至有点脆弱,像必须捧在手心里的东西,水晶球或者琉璃盏,剔透又明净,仿佛高声说话都会让它们应声碎裂似的。背后的崖壁泛着奇妙的深色水光,坐着的长堤也在往外渗透湿气,热带岛屿的风裹挟着湿漉漉的咸味朝他们喷撒,而天边的云总是凝滞不动,像悬在海上的一块淤青。

“我每次坐在这里,”王子异望着远方模糊的天际线,一句话被他讲得慢条斯理:“——都感觉自己像被盐腌过。”

蔡徐坤觉得好神奇,他跟这人呆在一起快四个小时,笑的次数比他四天加起来都要多。“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他猛地一下拍在人胳膊上,“结果就说个这。”

“我有个朋友,弟弟,挺爱看村上春树的。”王子异伸手认真比划,“长得特别好看,跟小王子一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拍视频传给他看,他说这里特别像一本书的名字,叫......等一下。”

他把手机掏出来划拉,翻了许久,翻出一句世界尽头——念得一字一顿——与冷酷仙境。蔡徐坤听完反应了一会,发现自己的兴趣点在这段话的前半句上。

“长得特别好看是有多好看?”

“是......我找张照片给你吧。他特别喜欢这里,他还威胁我给他做攻略。”

对好看的脸蛋早就习以为常的演艺圈人士凑过去看手机屏幕,然后发出哇~的一声赞叹:“真的欸......可以当艺人了。”

“是吧?”王子异把手机举远了一点端详:“我当时觉得这个描述还挺恰当的。明明气温很高,太阳又大,这里的色调就特别冷,连海水的颜色都变成了那种很深的灰蓝色,感觉拍出来像——像另一个世界。”



四十三天后,当蔡徐坤对着王子异发来的视频,看着画面里出现的这片长长的海边小道,以及从崖壁底下无限延伸的铺平的海面时,这五个字顺着烟草燃烧的轨迹降落下来。他无比清醒、近乎冷酷地告诉自己,好远,它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了。

这个两分二十七秒的小视频更像一个vlog,结构简单,画面直接,全是他们在那座小岛上去过的地方。他一边看还一边有闲工夫想,王子异到底补拍了多少镜头,真美啊,拍得跟旅游宣传片似的。

“这种地方就是那种,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你可能会忘记和你一起来的人,也可能会忘记自己干了些什么,但你永远会记得它,而且还要时不时拿出来想念一下的地方。”

扑来的海水漫过脚背,水温比想象中的还要冷一些。他偏过头去,句子被风扯成了飘摇的鱼线。

“但是你——你这种就很难被人忘记啊。”

“也没有吧?”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王子异柔和的神情底下带出一丝愉悦的探究意味,嘴角也抿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的眼神坦然又直接。蔡徐坤看得就怔住了。他呆坐片刻,然后飞快地扭过头去,有点慌张地抖了抖衣领:风这么大我还给自己扇风——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可笑——你冷静、冷静一下。

“你是不是很喜欢一个人呆着?”对方停止追问,无意间给予了些许体贴:“昨天看你是一个人,今天又是一个人。”

“也不能说喜欢吧,我就是……我就是习惯了。”

“那今天我带你去这里去那里,你烦吗?”

“我烦有用吗?我烦你不也带得很起劲。”

“也是。”王子异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早知道我昨天就去找你了,看你玩得那么开心,我没好意思过去……你为什么不画个爱心?”

“你一个连下坡都要冲下来的幼稚鬼才会在沙子上画爱心。你又笑什么,你——你不是吧,你还真的画啊?我靠你到底多大啊。”

“那你还非要堆出个城堡......”

“我城堡——我城堡是有结构的好不好!城堡不要技术吗?”蔡徐坤一边疯狂腹诽老天爷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疯了吗,一边将没有油盐的小学生对话进行到底:“我堆的不好看吗?你一个学艺术的——”

“摄影。”

“好好好摄影,哎,你也太无聊了!”



他没注意到他已经笑得快要歪倒在人肩头,而对方也就这么扭过头来,带着仿佛无穷的时间和无尽的耐心看着他笑。他在一种开汽水瓶盖似的轻盈又亢奋的情绪中感到有只手掌撑住了他的胳膊,让他上半身不至于完全坍塌下去——尽管就当时的情境来看他并不介意就这么滑到人大腿上,再咻地一下滑进海里。

它不好看吗?他脸上显露出一种少见的、固执的倔强来,像一个非得要到答案的小朋友;这种时刻在蔡徐坤的人生里已经很少见了,他已经是一个习惯模棱两可的大人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无限近,而王子异眼睛里天然的认真好像他即将揭晓什么宇宙的真理。

其实我当时隔得有点远,就没看清,他说:要不我再陪你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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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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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1-7文中以下内容出处: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William Shakespeare

*巴比洛尼亚和他的黄蝴蝶
——《百年孤独》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阿乙

*No man is an island.
——John Do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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